那天太阳发了疯，要把汉江的水都蒸到云里去。紫阳县大大小小、古往今来的贤达在乡贤馆墙上小憩，我们一行则到干热的一家农户屋檐连廊的房阴里去喘气。
　　昨晚，我经不住陪同同志的热劝，破了已经戒了两年的酒，几杯下肚，翻江倒海的辣。人说山里人能喝酒，何止，不仅能喝，而且会喝！以前劝人喝，终究遭了反噬，现在头还隐隐地疼，想敲打，却不知到底疼在哪一处。
　　树叶被胶住，枝条被捆住，风被抽干了。
　　主人家的两层小楼依坡，二楼地板和坡平齐，山墙上开门，用铁板作桥，于坡间形成连廊。廊上无顶，两边铁栅栏，遮阴的是乡贤馆的侧影。过了三点，太阳西斜，腾出铁桥上一方淡淡灰影。我们正往那边走，屋主大娘望见，已经掂出四五只凳子来。大娘上身白布汗衫，圆领，磨得发透；脚上是塑料拖鞋，左鞋耳子断，奓着。下身倒是一条阔腿黑裤，新新的，到膝盖。等她女儿沏茶给我们，就知道这裤子是女儿不要了的。
　　“茶烫，倒得少，大家先喝一口，再添。”女儿说。
　　茶水清亮透彻，翠翠地映到玻璃杯外，茶叶一根根立在杯口，摇曳了几下，安静下来。有调皮的，慢慢、慢慢地下坠，到底也不卧倒，还是踮脚立着，和杯口的姊妹顾盼。一看就是紫阳毛尖，不是最好的，也不孬。
　　我们坐下，戴墨镜的去镜，戴阳帽的摘帽，肩头的包不约而同地卸下，腾出衣服和皮肤的空间让风进去。进去的还是热气。
　　因为添人，大娘又几次端凳子出来。
　　我们在等作协的同志。省作协是这里的帮扶单位，先前派过来的两名同志左晨、李甜已经驻村两年，这次送刘婷婷和李畑翌过来替换，顺道带着我们几个新入中国作协的会员过来采风。交接仪式在镇政府举行，听说左晨发表感想时哭了。她考进作协还没有在作协上过班，驻村是她第一份儿工作。临行，也许她想到了在汉江边看到过的那些奇怪而漂亮的石头，烟雨下隐没在水雾里的巴山山顶，那二十多万亩由山脚长到山腰的茶树，连片靠山修建的移民搬迁小洋楼。也可能是想到夜路上吓她一跳的刺拉拉的松鼠或青花蛇，黑黢黢突兀在拐角处的嶙石，猛烈烈蹿向对面丛林里的野猪。她哭得眼圈红肿，镇上群众拉着她的手，劝着劝着也哭了。
　　左晨向镇长要了一瓶浆水菜和一管艾香做纪念。镇上艾香厂有些年头了，产艾灸、薰香、泡脚香包及香薰工具等。浆水菜是香椿加工厂生产的。春季生产香椿产品，夏秋季用油菜、腊菜窝出浆水菜肴。江苏省和陕西省合作互助，那边购销了工厂大部分产品。
　　香椿加工厂我们去看过，在半山腰。紫阳属山区，平地太少，山腰有块儿平场，工厂办在这里，山椿采摘、运输方便些。从河边公路拐向山坡，接连几个近乎倒折的石子路朝上蜿蜒。油门踩到底，中巴车嘶吼着向上挣，尽头必须刹车，打方向盘后退，再上，再打方向盘后退。三四把才能拧转车身。车里胆小的女生先惊叫起来，男人们压着喘气安慰：“放心，放心，师傅的水平很高！”
　　“冬天下雪了怎么办？”有人问。
　　没谁能回答。
　　估计人得手脚并用爬上爬下，车一类的就算了吧。
　　那些满盛浆水菜的大罐子如何下山？
　　当时没有人想到这个问题。大家都屏息在车的吼叫中。
　　太阳似乎粘在空中，乡贤馆遮出的阴影缓慢地向铁桥边移动，像蜗牛。房主大娘再次出来招呼：“我们热惯了。你们快进来，我开了空调。”我们纷纷辞让。
　　姑娘已经给我们烧了好几壶开水。茶汤愈加清亮，太阳反光上来，茶汤里漾着香香的光晕。她又捧出一簸箕小李子。那李子圆润如玉，绿里透红，红中泛紫，紫上蒙着淡白。咬一颗，汁液饱满，齿颊生香，脆甜弥口。
　　“你家的？”
　　“不，我买的。”
　　一忽儿，李子没了。
　　后来有同行者遍寻大街，就是没有找到这种李子。买来的李子大是大，就是不如小李子那般脆甜滑润。
　　我们和姑娘拉家常，她告诉我们，连廊晾晒的辣椒是自己家种的，那一片一片的糊状物，是草药。她家种茶、玉米、水稻、土豆。“生活很好，我上着大学，一点儿不操心家里。”她笑起来，牙齿白亮，很好看。
　　交接仪式终于结束了。刘婷婷和李畑翌笑着从坡上下来，她们的姿势看上去像是跳跃。
　　“山里晚上会停电，你们怎么办？”
　　“你们得自己做饭，会吗？”
　　“白天各个村里跑，晚上回镇政府住，就两个人，怕不怕？”
　　“畑翌，你孩子还小，回西安得四五个小时，想孩子了咋办？”
　　“没有自行车，没有汽车，走路靠腿，你们跑得动山路吗？”
　　大家七嘴八舌地问。
　　“左晨、李甜还没有过来……”刘婷婷回答。
　　“咋也没事！”房主大娘在旁边朗声说。
　　我们喝干了水，告辞。大娘母女张开双臂，连连阻止我们收拾场面。
　　到了坡上，回头看去，汉江平静如镜，水面夕阳似金。余晖下，我们刚才坐过的那座连廊，已经和两层楼房、乡贤馆紧紧簇拥在一起。我的头疼早已悄没声息地好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