地面的雪深及膝盖，行走的速度很慢。阿莲走出地窨子，飘着的雪虽说已开始渐渐变小，但诺罗山在茫茫雪雾中依然模糊成一片，阿布胶河流淌的身影也已很难看清楚了。
　　阿莲负责为大家烧开水，农场出工的男劳力很快就要回来。由于建场时间不长，生活条件一般，只能在露天支起炉灶烧水。她用筲桶提来洁白的雪，先将锅仔细用雪擦洗干净，又提来几桶雪倒入锅里。在灶膛中点上火，火苗开始很小。她用嘴使劲儿吹着，火焰逐渐变大，烟雾慢慢升起，从炉灶口翻出来的烟火，熏燎得她眼睛一阵发辣，流着眼泪咳嗽起来。这时，灶膛里的火苗呼一下开始舔锅底了，她提起筲桶又去选干净的雪继续往锅中添加着。有时，她会回头去向自家住的地窨子看一眼，两岁的儿子正在家中独自玩耍呢。由于天气严寒，地窨子也不暖和，出门时她给儿子戴上了能保护脸面的厚帽子，身上穿得很厚实，还让儿子把手相互插入袖筒中。多次回望后，没见什么异常情况，她放心了。
　　阿莲不断向灶膛中添加木柴，有时还用一根木棍轻轻挑动一下燃烧不充分的木块儿。在雪地里烧水，用时很长。水刚烧开，收工的人们就回来了。
　　在大家来打开水的时候，阿莲先急匆匆向自家地窨子蹒跚而去。这大半天时间了，她得先回去看看儿子。
　　地窨子里没有儿子的身影。她傻了眼，一下急出一头冷汗。从地窨子跌跌撞撞跑出来，眼光急吼吼向四下搜寻。四边一片白，什么也没有，她不断扩大寻找范围，嘴里不停地喊着：“俺儿子上哪儿去啦？俺儿子上哪儿去啦？”回应她的是一阵阵风刮起的纷飞雪粒。
　　吃饭的人们发现了她歪歪斜斜的身影，陆续放下饭碗走过来，知道情况后也焦急地帮她搜寻起来。在一处低洼雪地，大家看到一个黑点儿，飞跑过去只见是一个棉帽顶，孩子已经被埋在雪中了。大家七手八脚地将孩子从雪中挖出来，阿莲连滚带爬扑上去，只见孩子好似已经没有了呼吸，浑身捂得还算严实，帽子还戴在头上，只有双手赤裸着，已经冻得僵硬了。
　　阿莲抱着孩子向地窨子飞跑，慌乱中有人招呼着：“赶紧准备雪，用雪搓。”有人小声议论着：“不能洗，更不能烤，那会更糟糕。”“你说说，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儿，这可苦孩子了。”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阿莲哇哇哭起来：“俺的儿啊……”
　　有人铲来一桶雪，有经验的人抓起雪在孩子的小手上慢慢揉搓起来。手上皮肉太嫩，又加上冻僵了，不能用太大的力道。看孩子全身包裹得都很严实，有人帮着拿下帽子，先在鼻下试试，还有微弱的呼吸。又轻轻按按皮肉，也没什么问题。于是，大家就集中精力处理孩子的双手。
　　过了半天，孩子的小脸恢复一些红润，呼吸声也慢慢变大一些，僵硬的手开始变软变红，关节慢慢能活动点儿，这时，孩子哭出了声，在场的人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，稍稍放下心来，纷纷道：“没事儿了，没事儿了……”大家陆续告辞离去，并嘱咐阿莲：“你还得用雪给慢慢揉搓，千万别搓破皮肉……”走出地窨子的人心里酸酸的，眼圈红红的，有的人还小声哭泣起来。
　　到了下午烧水时间，阿莲毫不犹豫走出地窨子。她拉起门挂，穿过门环，挂在门框上边的门鼻上。还找来一根木棍别住，才往烧水的地方走去。
　　几天后，阿莲的心又提起来了。儿子时常会哭闹着嚷：“疼，痒痒；疼，痒痒……”并不断去抓搔手指前部。手指最前部关节能动，但不太灵活，皮肉也在渐渐变色，越来越灰白，越来越干瘪。阿莲的心一揪一揪，担心，害怕，偷偷哭泣。有时她会跑到野外，对着不远处的诺罗山和阿布胶河发疯地哭喊着，农场的人听到后都不去打扰她，会用手不断擦拭眼中的泪水转身走到不远处，偷偷看着她，直到她平静下来，才放心离开。
　　过了一段时间，孩子的十个手指上的指甲先掉了，前部的皮肉开始溃烂脱落，露出白森森的骨头。阿莲以泪洗面，为孩子的未来担心着。好在孩子的手指前部慢慢开始长肉，最后又长出了新甲，但最前面的这节手指全部变为畸形，孩子身高、颜面等其他方面没有受到影响，手指也不影响吃饭和干活。阿莲心里稍稍好受一些，她开始思考如何让孩子面对今后的人生并认真付诸实施。
　　五十多年后，我来农场采访，见到阿莲和她的儿子。她儿子热情地与我握手，手的前部关节凸起变形，但非常灵活。阿莲已经接近八十岁，儿子也已从领导岗位退休。我发现，老太太不论坐着、站着，还是行走着，腰杆总是挺得笔直，根本不像快八十岁的人。我称赞她的体质，她儿子接过话头：“从我记事起，母亲就要求我大模大样地面对手指的缺陷，挺直腰杆做人、干事。”
　　后来，我的脑海里时常会飘起一场大雪，阿莲和她儿子笔挺的身影又会清晰浮现出来，与飘飞的大雪叠加在一起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