宇宙洪荒，有文乃明。盖混沌初开，上有七曜贯空，下有寒暑风云，则天文生焉。至于阴阳化育，万有杂出，海岳以形胜，草木以蕃滋，则地文生焉。而人秉灵性，仰受之于天，俯得之于地，感物心动，发为音声，结为绳墨，型为典章，化为彝伦，则人文生焉。故所称文者，其广大恢宏，应于内而丽于外，察则遍至也。
　　是以搦管操翰、汇简成编者，岂非澡心明性格物达理探微取奥立诚致远而通天人之际乎？其义亦大矣。故谟诰之章，矞皇之文，筚路蓝缕之功而垂训于前以资后世之治，此魏文经国大业之论也。刍荛之言，闾巷之谣，乃至虽小道亦不屑道不足道者，但世态人心风行于下，揭橥民隐畅达民情，乡言野语其有示我以周行，诗已有云可采之劝矣。至若金盘既铸，遗子孙之宝器；青石方刊，享万祀之余烈。发愤则旷世而同感于所著，缘情则千载而遥契乎其占。自周之人，不苟一字；醒世之制，何待万言。是知文章之道，无论鸿篇卮言，必烛照三文而图休命于万世，所谓立言不朽者也。
　　虽然，文章以寸心出之，而以行事致之。合为时则见其效，合为事则彰其功。饥者歌其食，劳者歌其事，感动者抒之舞之，好奇者发之启之，郁结者述之作之，不平者鸣之振之，亦天地自然之理。踔厉挥斥，则文有其雄；引车卖浆，则言有其哀。高蹈可保乎真朴，历事即存乎练达。诗穷而后工，才厄而增益。亦自以其身之所遇而道其所欲道者也。微此，其何可言耶？
　　故君子亹亹，外行其事而内修其德，行有余力则以学文。至于圣人之迹，道德文章，彪乎炳乎，郁乎焕乎，自是高山仰止，景行行止，不辍昼夜而揣摩之研习之祖述之，以冀预闻其道，抑或得其万一。汗牛充栋，虽愦于心而游且不息；云锦雕龙，既眩于目则涤以为恃。负薪行诵于通衢，疑义抗言于素心。手不释卷，横槊即悯其生民；目走飞蝇，投简讵耽其自居？精神与天地往来，与万物同胞，出入三界，混同古今，察其微，体其情，合其衷，化其德，心游而机见，冥会而神通。每读书至会意处，废书而叹者一也，欲观其行事者二也，想见其为人者三也。而所怀抱者，其恕道欤！
　　有所学必有所思，有所思必有所行，有所行必有所成，自树立使然。而扬毫落墨，摛采成文，意则谨正，笔须放荡，有予圣自雄、不能自克者存焉。若俊骨超伦之人，临笔则妙绪纷披，佳辞迭现，文不加点，汩汩而来，一骑而绝足于天下也。而笔涩思枯之时，则智竭虑滞，穷肠百结，劳劳于兹，辗转反侧，不知其如可如不可。若夫语不涉事，言不及义，不过累词敷句，徒垂空文而已，覆瓿犹唾其多，与糠秕胡墼何异？故天地经纶，无出斯文。挂东篱则时有绮句，入锦囊则尽是妙思。寸心所载，岂非天有所运、地有所积而供人任意驱使哉？何敢妄下笔墨、擅为修辞也。
　　而其有所作者，必欲求之同好共鸣之，方家讨论之，或俟后人待来者也。山水之音，虽千古而犹奏；鼎俎之味，得伊尹而方佳。而余之读书，不求甚解。非不求甚解也，斯体宏矣，斯义大矣，斯制遒矣，斯辞灿矣，所遽读遽解者，难矣夫！至余读廉公文集，反复揣之，左右思之，掩卷而叹者再三，其能谙之一二、识其立言之旨欤！其叙事也，皆身历目睹，非慧心只眼，何以志之？其记人也，或专篇，或片语，数言之间已形神毕现，至逾八十人，蔚为群伦写照也。而所遍寓者，四十年来家国也，故以宏业之润色目之，可也。至其言情也，则满纸氤氲，非情而何？其怀老痛亲，育儿树教，天地人伦之至大者也。记师述友，途遇偶见，皆情无空衍者也。登山则情满于山，观海则意溢于海，其是之谓乎？故余曰：廉公之文，以有我之境申其所难抑之言，情何其笃而辞何其挚，其义载，其行见，必将有所传欤！
　　廉公者，长余十五岁，勤勉长者也。余幸识其人，略知其事，而君子之接，不待他言。其所集文章，皆寻万机之隙，积累年之功，奋笔而作，殚思以成。心苦力勤之处，想亦有难以为外人道者也。而一朝付梓，共所称许，则其秉益壮之心，而文将日进、更唱新声乎？故感慨之暇，为之一记，供人一粲，亦逞吾之所得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