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麦 客
□冯积岐
文章字数:
  第一次见到麦客,大约是在我六七岁或七八岁的时候。那天清早,父亲进了院门给母亲说,多做两个人的饭,来麦客了。我跑出院门一看,街道上蹲着三四十个人,他们中的大多数是上唇有黑胡茬的中年人,也有几个和我的堂哥年龄相仿。父亲说,这些麦客是生产队长天还没明从县城里叫来的。关中的麦子先从渭南黄起,接下来是西安、咸阳,最后黄了的是我们西府宝鸡。赶场的麦客就从渭南一场一场从东向西赶,以至到了我们岐山和凤翔,已接近赶场的尾声了。
  早饭还没有做熟,麦客只能等待。我和石头、大民、汉汉几个像观看景致似的在街道上走着看着从没有见过的麦客。他们脸色温和,眉眼里没有倦怠,当我们几个娃娃们走到他们跟前的时候,一个上了年纪、满脸胡茬、消瘦的麦客朝我们不出声地笑了笑,埋下头吃旱烟。我走到了这个麦客的身后,一只手不由得搭在了他的背夹上。背夹是由两个U字形的、比母亲用的擀面杖还细的什么木头或荊条固定着,中间用像竹篾子那样的细荊条编织的。背夹里装着的是一床颜色发灰的小被子,用来防寒,而有些麦客的背夹里是一件露出棉絮的旧棉袄。我好奇麦客的背夹,用手触摸那U字形的东西,它极其光滑,手一搭上去,好像由不得自己在滑动,手底下凉凉的,柔和的感觉又好像在抚摸我家的那只猫。清晨的光亮中,背夹上的U字形淡黄而发白的色泽像我吃过的蜂蜜一样,使我久久回味。那个麦客看我对背夹好奇、热情,就问我:没有见过?我说没有。他笑了:见过你爹在炕上打你娘没有?我说没有。麦客一听,仰天大笑,他身后的背夹子好像也跟着笑。我真不知道他笑什么。麦客笑着说,好娃娃,老实娃娃。
  晌午,我们几个跟着麦客去拾麦。几十个麦客在地里一字排开,他们手中的镰刀几乎一齐挥出去,挥向茂密的麦子,镰刀的刀刃在太阳光下闪动,耀眼的光线如同秦腔中的花音一样动听,镰刀挥向麦子的时候,麦子和镰刀相触发出的声音果断而坚定。麦客似乎不是在割麦,而是像卷席筒一样在卷麦,两把就卷一捆子。他们捆的麦捆子十分俊样,麦捆子四角翘起,只有捆麦腰的地方凹进去了,向后看,麦客的身后好像是舞台,舞台上躺着的一个一个麦捆子就像是在表演的一个又一个姑娘。麦客割的麦子茬口低,不遗落。我们几个拾麦子的都很失望。那个有背夹的麦客抓了一把麦子向地里一撒,说快拾,小心队长看见了。我们几个娃娃扑向麦客扔在地里的麦子。我们跟着麦客,跟了半天,石头向麦客要麦穗,麦客不给。麦客说,大大问你,昨日个晚上,你爹和你娘睡在炕两头,还是睡在一起?石头说,不知道。麦客说,你回去,今晚上看亮清了,给大大说,大大给你一把麦。石头说,对。第二天晌午,我们照旧去拾麦。一进地,石头就撵到那个麦客去,给麦客说,我爹和我娘睡在炕一头。麦客笑了:乖娃娃。他抓了一把麦,撒给了我们。
  我第二次和麦客打交道已经是几十年以后了。1981年,包产到户了,我们村的农民连续两年丰收,每一户农民一年收割的小麦四五年也吃不完。没有收割机,麦子长势再好,要用镰刀割。也许,甘肃人的生活好多了,来陕西赶场的麦客很少了,1986年夏收时节,我清晨四点钟就爬起来,去七里以外的县城去请麦客,终于请到了一个麦客。这个麦客是甘肃灵台人,五十岁上下,瘦瘦的,高个子,虽没病容但体质不是很强壮。麦客干活儿很细致,他割过去的麦,地里不遗落一枝,偶尔遗落一枝,也要弯下腰拾起来,他是一个十分负责任的农民。吃饭时节,他不和我们一块儿吃,要单独吃。他说,你们是掌柜的,我是下苦的,不能在一起。我说,我们也是农民,吃一样的饭,我们都一样。他摇摇头,独自坐在了院子里的树下。晚上,我们叫他睡在房间里的床上,他坚持不进房间,要睡在厦房的房檐台阶上。我们再三催他进房间,睡床铺,他说,他赶了半个月场,掌柜的是我遇到的最好的人。我说,我年轻时也是吃过大苦的。他说,能看得出。好人遇好人了。他给我们割了一天半麦子。那天晌午饭后,他可以去其他农民家再割半天麦子,他听说我们下午要碾麦,非要给我们帮忙不可,我们就留下了他。场间的活他干得很地道,一个很精于农活的农民。第二天清早,他临走时,我们要付他帮我们碾麦子的工资,他死活不要。无奈中,我们给了他两身旧衣服,他收了。将他送出院门,看着他远去的背影,我只能在心中说,人世上,好人有的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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