放弃了耕作的念头后，整个春天我不再做任何事，上周在洨河看海棠花，此时又像候鸟一样迁徙到了后海。春光弱化了很多痛苦，这些平和的景色更像慢性的毒药，让人清醒地堕落，美好地沉溺，又不至于被称作浪费时间。
　　追逐春天太合理了，几乎就是人类本能的欲望——天然对春天怀有期待，又惧怕冬天再也熬不过去。去年冬天，我一头扎进了考研的热潮中。学校的背书区光线很暗，从二楼俯瞰，背书的队伍像缓慢转动的太极，极为壮观。游走在这些和我一样迷茫的年轻人之中，有人在专心地背书，有人在讨论考完试后的旅行计划，我突然感受到一种透明的哀伤，这样生机勃勃的场景可以出现在任何地方，唯独不该在这里，更不该在春天，带来一场永远无法化解的群体性困惑。
　　在一年中最寒冷的季节，我踏入了考研考场。每门考试都长达三个小时，到了下午，我就已经开始眩晕，下考后直接暴发了严重的偏头痛。冬天的深夜那么冷，在病痛的严峻攻势下，我攥紧布洛芬的手终于又松开。不能赌，更不敢赌。只好把剧烈抖动的太阳穴贴在墙面上，继续一页一页地背，直到在迷迷糊糊中，看见清晨的太阳喷薄而出。天亮了，奇怪的是并没有流泪的冲动，我颤抖着推开了那扇门，一道刺眼的白光闪过，门的背后什么也没有。
　　巨大的打击，竟然使我长久地病了下去。有几天我甚至感知不到任何情绪，只是呆坐在沙发上，阳光将我的肌肤一寸一寸点燃。这具年轻的躯壳终于无可救药地熄灭了，先是荨麻疹，然后是流感，最后，一颗智齿悄无声息地冒了出来，我捂着右脸坐在医院，僵死的神经在剧痛中微微活泛起来。
　　一年以后我会在哪儿？我应该在哪儿？这四年也许只是尽了年轻人该尽的兴，却要承受这样大的惩罚。在大四这场紧迫的自我推销中，我能有一点儿胜利的可能吗？
　　这是我在那段日子里常思考的问题。后来，我开始探讨生命的意义，有时候我会说生命的本质就是努力；有时候，我会安慰自己，把自己想象成一位大人物，我的每一次波动都能影响世界格局，所以命运精心为我安排了这一场失败，好让世界免于混乱！可惜我的这些大大小小的无论成功也好失败也罢的事件，最终都像沉入池塘的石子一样消失了。人生没有那么多命中注定，我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学生。
　　是的，再普通不过了。一直奔走在既定的轨道上，如果不能及时衔接到下一个人生节点，就会万念俱灰的普通人。可我们最终都要走向死亡，这个过程中浪费的那几年，真的有改变命运的力量吗？
　　我们从小就被教育浪费可耻，时间是金钱，劳动最高尚，不像黄牛一样勤恳的每一天都应该感到惶恐，这些信条占据了我二十年的光阴。可在这些匆匆的瞬间里，是否忽略了很多事情，比如记录一朵花的花期，比如漫无目的地奔走在大草原上，再比如去抚摸孩子稚嫩的小脸，或母亲新添的白发。它们是必要的事吗？世界的运转当然重要，但这世界上的人们的喜怒哀乐，每一场欢呼或叹息，也会是一件必要的事吗？
　　这半年里我去了很多地方，见过了洨河的沉静，在藏区重塑了生命的概念，意识到关山难越，但也正因为难以跨越，才让我那永远仰视的目光，降落到了自己身上。我终于明白，人生是由无数个没有意义的事情构成的，是它们碰撞在一起的火花，才让人有了一点儿细微的温情的希望。我们总是对自己施加过分的压力，把一些所谓的荣誉、成就作为立身之本。其实，能活生生地，健康地诞生在世上本来就是奇迹。想想看，一个人避开了他可能遇到的所有复杂命理——疾病、意外、灾难，胚胎挣扎着长出血肉，在啼哭中迎来了生命中的第一次破晓，这不正是一场人与自然的大获全胜吗？事事都想追求圆满，其实真正圆满的，是自己。
　　我骑着自行车绕着后海走，看到一家人用彩色丝带和气球来装饰草坪，为他们的小男孩儿庆生。把一个弱小生灵喂养大当然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！又听到一个声音说：“终于学会了！”回头看，是一直看着我学自行车的陌生人。那么，学会自行车也应当是件值得庆祝的事情吧。
　　浪费一场青春应该不算坏吧，毕竟，小满胜过万全。
　　西安科技大学法学专业  张琼