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梦桃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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曾祖母的故事,多数是祖父酒后讲与我听的。
我总不懂祖父为何嗜酒。倒酒时问祖父:“酒有什么好喝的?又辣又苦。”
祖父晃着酒盅,慢慢地说:“活着太苦啦,生老病死,爱别离,求不得。生活总是不如人意,现实不可如愿,唯醉才可。醉后生梦,梦里所念成真,因此醉比醒好。”
我不解:“人日日都睡,睡了照样入梦,何必饮酒?”
祖父摇摇头:“因为啊,这世上……”
这世上,总是得偿所愿太少,不如己意太多。
据祖父酒后所言,曾祖父生得俊俏,文气里还带着走南闯北的侠气。而曾祖母却生得寡淡,可她还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嫁了过来。
春风温柔的桃月,曾祖母穿戴好凤冠霞帔,喜庆的鼓声中,她被抬上了大红花轿。
路上,她悄悄掀起轿帘往外瞧:夹道桃花一路相送。她心里慌慌的,却又有一丝枝上桃花香气的清甜。
这种复杂的情绪持续到她进入洞房,被掀起盖头的那一瞬间。一杆秤挑起了盖头,她终于见到了她的丈夫——我的曾祖父。
时隔多年,曾祖母还念念不忘掀起盖头对上的少年的眼睛:清澈沉静、黑白分明,像春水,又比春水多了一分温热;像秋水,又比秋水多了一分清冷。
后来,曾祖父与曾祖母在桃花树下共读《西厢记》《牡丹亭》《桃花扇》,曾祖母会为张生和崔莺莺落泪,为柳梦梅和杜丽娘嗟叹,为李香君和侯方域掩面……
可在曾祖母记忆中最深刻的是曾祖父在书房里教她念:《诗经·周南·桃夭》:“桃之夭夭,灼灼其华。之子于归,宜其室家。”这让她想起出嫁那天,一路桃花相送。
“林花谢了春红,太匆匆”,曾祖母嫁与曾祖父的年纪,恰是新桃初绽的年纪,活泼、轻盈、无忧无虑,还未经历过风霜雨雪,她从未想过自己未来会用一生的时光慢慢领会“最是人间留不住,朱颜辞镜花辞树”一句。
曾祖父走了,丢下了怀有身孕的曾祖母独自在人世间恍恍惚惚。从此,曾祖母的世界里草木枯萎,树叶飘零,日日都是灰蒙蒙的阴天。
镜中,再无少女回首又把青梅嗅的娇羞,只有一张枯槁的脸,深陷的眼窝和腮,满脸的病容……她沉甸甸的心坠了下去,不停地往下坠着,她认了命:自己最好的结局也就是这般了——生个孩子,在孤寂里蹉跎掉青春。她已渐渐枯萎,只余一副形同槁木的枯骨。
直至祖父出生,曾祖母如死灰之木般的心开始复苏。因为祖父的眼睛随曾祖父,沉静如水,黑白分明。
她神魂颠倒地看着祖父,恨不得把所有的爱都倾注于他。她教祖父念诗,做针线活送他上学读书,看着他长大成人。
情不知所起,一往而深。纵观千古,唯有汤显祖,才是曾祖母的知音。
宗族谱里,对于曾祖母的记载不过寥寥几十个字,被寥寥记下几笔的岁月里,她的心事又向谁言说呢?
于是我决定提笔记下一个平凡女子私藏一生的惆怅绮丽,让她在桃花树下,在祖父的酒里再次绽放,鲜活。
祖父喝红了脸,喃喃道:“院有桃花树,今已亭亭如盖矣。”
我接:“陌上花开,可缓缓归矣。”
又至清明,或许曾祖母会携手曾祖父缓缓入梦归来,一路,桃花相送。
江苏省淮阴师范学院大四朱茜瑜